知道了。
富岡義勇得知胡蝶忍的死訊時,幾乎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地、甚至連頭也沒點一下地,僅僅留下了一句,「知道了。」
那時候兵荒馬亂,血肉橫飛,他如果分了神,就會讓她的死亡成為毫無意義的犧牲——他的眼前很快速的閃過了她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,還有那微涼的指尖,觸碰在他的肌膚上時,那極小範圍的觸碰是他們所有過的最近的距離。
這樣的女子,死了。
劍揮下的瞬間,順著空氣的裂痕,他割下敵人的頭部。他甚至沒來得及看著對方化成灰,就趕著下一個戰場。一躍而起留下的不只是惡狠狠瞪著他,卻只能無力等死的鬼,還有從他腦海中慢慢消散的女子模樣。
但是直到一切結束後的很久很久以後,直到他看著她的告別式的白色花朵,從盛開到枯萎;直到他身上深可見骨的傷口,經歷癒合、結痂、到留下疤痕;直到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;直到胡蝶忍這個名字,不再被人時常掛在嘴邊;直到有人在提起她的時候,已經可以平靜地說出她的名字。
在那麼那麼久的以後,他才驚覺,他所說的「知道了」不過是條件反射的自我保護——事實上,他根本「不知道」。
他什麼都不知道。
他不知道沒有了她之後的世界是怎樣的。太陽是不是會從東邊出來,呼吸的空氣會不會變得更加的潮濕又黏膩?是不是,沒有了她之後的世界,一切都會靜止下來。
但是富岡義勇從來不會去想複雜的問題,他最後把這一句「知道了」,和「胡蝶忍」悄悄地放在一個角落。直到它們慢慢地,慢慢地變得薄弱,慢慢地,再也見不到。
卻不知道它們從沒離開。
他端坐在房間裡,面對著庭院的紙門從昨晚就開著,他已經忘了是自己忘記關,還是他刻意留著門的。今天是滿月,庭院中的池子反射了月亮灑落的月色,吃得肥肥美美的鯉魚偶爾在游近水面的時候蕩起波紋,隨之又回歸平靜。
但是他知道的,那平靜的水面下,魚群來回游動,擦身而過,亂無章法,爭鬥著食物。僅僅從水面上看,是無法理解底下的緊迫駭浪。
他緩緩呼出一口氣,似乎跟著出來的,還有他在那一天被撕裂的靈魂——他感受到極度的疼痛,比以往受過最重的傷還要痛,最可怕的是,他甚至無力抵抗。在那一瞬的吐息之間,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到下巴的感覺。
他不知道為什麼。
為什麼呢?是中了什麼奇怪的術法嗎?
為什麼眼淚無法抑制?
從不動搖的富岡義勇,為何而哭泣?
「胡蝶……」
他張開嘴巴,這一個許久沒叫出口的名字順勢而出,久到他甚至有些忘了該怎麼發音,哪一個音該重些,哪一個音該輕些?但是當他張開嘴巴,舌頭和牙齒之間就自然而然地組成了一個發出這個音節的結合。
但是每一個音節落下,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從自己的身體中脫離。
一點一點,一寸一寸。
他的眼淚緩緩從臉頰滑過,沒有停下的跡象,視線直直地看著外頭已經接近春末的花園,有些垂頭喪氣的春季花,慢慢炎熱起來的氣溫,還有反射著月色的湖面,波光粼粼。
似乎有風吹過,月亮被吹散。
「今晚月色好漂亮啊。」似乎她曾這麼說過。
順著風飛來的蝴蝶拍著翅膀,落在水池邊的一朵正垂死的春花上,非常可惜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花,如果胡蝶還在的話,大概會掛著那一點都不真心的笑容對他冷嘲熱諷,然後才給他揭曉答案吧。
「就算不告訴富岡先生也沒關係的吧,因為富岡先生對花一點都不在意啊。」
他的手緊緊地握成拳,忽然發現自己呼吸困難。
再怎麼調整呼吸方式,都不能讓氧氣順利地進入到心臟去——他有些頭昏腦脹。
水池裡的鯉魚似乎在池子裡起了爭執,幾條肥碩的魚糾纏在一起,在平靜的水面上躍起魚身。
「靜水流深,說的是富岡先生這種人吧?欸?還是我想多了。」
胡蝶點著下唇,偏過頭,有些調皮地看著他。
完全聽不懂。
富岡義勇決定不理會她。
但是這個時候,他才忽然之間理解了她說的是什麼。
鯉魚從水面上再掉回水中,「啪嘩!」地一聲,肥大的身軀蕩起一片水花,驚起了在水邊春花上休息的蝴蝶,蝴蝶從花上拍了拍翅膀,飛離了花蕊。
富岡義勇看著它,優雅地離開,調皮地在水池邊緣低空飛過,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挑釁水底的鯉魚,略過湖面,微弱的風給湖面帶來了極其細微波紋,它拍了拍翅膀,旋轉一圈,離開了庭院。
富岡義勇怔怔地看著,嘴唇微動。
許久許久以後,他乾澀的唇間終於滑出一個名字。
「……忍。」
彼時,東邊日出,晨光熹微。
而那一朵,被蝴蝶降臨過的乾癟春花,終落了下來。